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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 NewSchoolBtcMaxs
2024-09-05 09:03:02皮草两事
前日与朋友聊天,谈起时下留下的一种扮演了某种人格的 AI(有个时髦的名字,叫 “智能体”),蓦地想起英伦法学家边沁(Jeremy Bentham)。第二日,又联想起别的事来,因有此文。
“皮草”,在现代中文是指 “以动物(连)皮(带)毛制成的服装”,因其奢侈和暖和受人追捧。但也有关爱动物的人士批评其制作过程过于残忍。
但在古代中文中,这词可作别的意思:“皮以实草”、“剥皮揎草”。指的是把皮剥下来,把草填充进去,做成玩偶。
据说,明朝的创建者朱元璋(1328-1398),就制定过这样的刑罚:将贪腐的官员,处以剥皮之刑,然后以草填充,做成人偶,放在其继任官员的公堂旁边,以示警戒。
你可以想象,这种刑法是多么残酷。其恐怖、血腥的程度,与历史上有名的酷刑炮烙、分尸相比,是不遑多让的。所以,其在朱元璋统治的时代结束后,也并未被继续施行。有明一代,此种残酷刑罚的一个回响是在万历时代(1573-1620),有名的清官海瑞主张恢复这种刑罚,以整肃官员中贪腐的风气。
那么,朱元璋为什么要对贪腐官员制定如此残酷的刑罚呢?
小说家金庸先生的读者可能会认为,这跟其宗教信仰(明教)有关。明教即拜火教(琐罗亚斯德教),其本身推崇互帮互助,且憎恶贪官污吏,有点公社主义的味道。然而,这是说不通的 。因为明教本身有反体制倾向,不信任政治权力可被用来改善平民的生活。而朱元璋一以贯之地追求统治权力,自然不可能在实质上信奉此种理念。
(插句话,明代创建者与明教有关,此说始创于吴晗,被金庸先生拿去放在小说中,有了很大影响。然而,近些年的学术界,已开始反对这种理论,认为 “明” 的国号可能来自佛教经典,或来自儒家经典《易经》。)
也有人会认为,这跟朱元璋的出身有关。他出身贫苦,也曾流离失所,也许饱受贪官污吏欺压,因此格外痛恨他们。
我的想法是,这只是因为与前代帝王相比,朱元璋有格外疯狂的机器乌托邦狂想。朱元璋为明朝制定的制度,是格外机械、死板,而且严苛的。首先,其要求编订各地域的人口户籍 —— 这不出奇,中国从秦朝开始就这样做了 —— 然后,有趣的东西来了:他要求给这些人口按照经济条件分组,每组有固定的力役和纳税义务,以年为单位;以户为最小单位,每 10 个单位合并成一个大单位,层层往上合并;每一组的带头人都每年轮换一次,这个带头人要在该年中完成经济统计并带领其组内成员完成力役(比如修城墙、挖运河)和纳税(交粮)义务。与此同时,迁徙自由是禁止的,良民必须在其土地上完成其义务,而不能 “流窜” 到其它地方,官员的任务之一是将境内的流民遣返回原籍、保证境内的民不要流窜到其它地方。而这些力役和纳税义务,也是跟地域高度捆绑的,它们以就近的原则,被分配给所在地的城市和军队,而不是经过行政机构的统一收发管理。
也就是说,朱元璋希望把偌大的中国变成一台机器,所有人(主要是农民)在其出生的地域上为劳役和纳税而劳作,以恒久不变的速率为一个行政系统和军事系统提供养料,然后朱家江山永保稳定和太平。—— 而统治者,君主,将使用这套系统中形成的统计资料,来精确地了解每一个地区的实情,然后施行统治,保持系统的运行。
对于这样一个系统而已,统计资料的精确性,是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的。它决定了统治者到底能不能获得地方的实情,而不被自己的官僚蒙蔽。于是,贪腐 —— 为了个人私利,甚至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利益,而弄虚作假,比如虚报产出以求减免税务、将经济富裕的农民反而分到税务负担较轻的组中 —— 就成了一个最多发、最难对付的顽疾。官员稍微不认真,产生的偏差就会不断叠加,然后积累出完全失实、无用的记录。这就是为什么贪腐的官员要被处于如此残酷的刑罚 —— 要用最残酷的刑罚、最血腥的展示,让他们在统治以机器人为理想模板的人群时,自己也成为机器人。—— 只有皇帝可以是个活人。
(《万历十五年》的作者黄仁宇认为明代的一大问题在于其制度阻碍了技术的发展,例如,军队的粮食是定点向某个村镇收取的,并由村镇自己负责押韵到军队驻地,这是 “散收散支”;如果交到行政机关处集中收取集中分发,就可以发展物流技术、保险技术云云。我认为,这是浅见。)
那么,十四世纪的朱元璋,跟边沁(1747-1832),怎么会扯上关系呢?
是因为边沁也曾设想过一种 “皮草” 的用途。他希望的是,有卓越成就的人物,可以在死后将自己制作成人偶(原描述为 “auto-icon”),摆放在公共空间里,(最好还能播放其生前录下的声音),起到教育的作用。
边沁自己也实践了这种想法。他在死前立下遗嘱,将自己的身体托付给一个好朋友,嘱咐其将自己制作成 auto-icon,要求以一个带玻璃的木盒子盛装,将自己做成坐姿,配上自己生前使用的椅子,还要身着正装,配上手杖。
事实上,边沁的 auto-icon 还真的是在保留了骨骼的前提下以草填充的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其头颅在防腐处理过程中被毁容了,完全不像其生前的容貌,因此被一个蜡像代替。
这个 auto-icon 后来一直放在实践了边沁的教育改革理念(一言以蔽之,有教无类,不论家资,不论宗教)的 University Collage London(伦敦大学学院,UCL)(在 2020 年以前,放在学院主楼南回廊的尽头;之后,迁移到学生中心)。
有关边沁的 auto-icon,我还听过一个传说(已被边沁的英文维基页面证伪):UCL 在每次召开理事会时,都将边沁的 auto-icon 陈列在侧,并认定他会给会议中的改革派投半票。
同样的皮草,在两种社会,两个时代,承担完全不同的预期作用。一个是为了在公共空间中承担教育的责任,或是给某一些人鼓励;甚或按一些浪漫的说法,是 “一种社会实验”。另一个,则是作为生杀大权的象征,要给人以无限的恐怖,从而使人战战兢兢地做好皇帝交办的工作。这何止天差地别。
参考文献:
百度百科·剥皮揎草: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%E5%89%A5%E7%9A%AE%E6%8F%8E%E8%8D%89/5372899
不要再說明朝國號「大明」源於明教:http://www.observer-taipei.com/book2021/item/634-2022-03-29-08-11-13
维基百科·Bentham: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Jeremy_Bentham
《显微镜下的大明》